别廷芳:禁哭

2018-05-24西峡沙龙西峡在线



禁哭

别廷芳六岁的时候,第一次跟着父亲别永平到阳城街看戏。 戏楼是阳城街杜家光绪初年盖的,青砖到顶,双扣干摆灰瓦。两根柱子是大红色的,一根立在戏楼东边,一根立在戏楼西边。东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天南地北是戏都有三分假”,西边的柱子也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汉刘唐李大剧还带五成真”。两个柱子之间连起一块横匾,写着四个字“亦假亦真”。戏楼上边挂着两块绸子大幕,一块是绿色的,一块是红色的。绿色的是二幕有两间房子大,红色的是大幕有三间房子长。别廷芳骑在父亲别永平的脖子上,看见了大幕二幕,惊叹的喊了出来:“我的妈呀,这两块红布绿布能缝多少件布衫啊!”
河南西部很大一片地区,几百年流行的都是河南曲剧。到阳城演戏的戏班子是内乡马山最大的商铺和以恒养活的,平常在河南西部流浪演戏,过年过节回到马山给和以恒演戏,不买票不要钱,富贵贫贱都可以拎个马扎去看戏。这样的演出形式叫赊戏,大概与赊饭是一个意思。阳城杜家是大户,包几场戏到杜家的戏楼上大唱三天五天或是七天,让阳城人过过戏瘾,也属于赊戏的性质。 别廷芳小时候看的戏,都是赊戏。第一个戏叫《陈三两爬堂》。故事发生在明朝,进士李九经被奸臣陷害致死,其女李淑萍为埋葬双亲,教养胞弟,自卖本身,误入青楼,改为陈姓。她才气横溢,双手能写梅花篆字,因其矢志不作娼,以卖文为鸨母挣银,所作诗文每篇售银三两,故称陈三两。三两收养孤儿陈奎为弟,教其读书并助他赴考。后,三两被鸨母卖给珠宝商张子春为妾,三两不从,张贿通沧州知府李凤鸣,对其严刑拷打,逼其“从良”,而这州官竟是三两失散多年的胞弟……陈三两义弟陈奎为巡抚,陈三两冤枉昭雪,李凤鸣被罢官。
对于六岁别廷芳来说,剧情是啥他一点都不知道,就记住了一个女的叫陈三两,大幕拉开就在哭,一直哭到大幕拉上结束。别廷芳问:”爹,这个女的咋哭了一上午?”
别永平说:“她命苦啊。命苦的人一辈子就是哭。”
别廷芳说:“越哭命不越苦?”
别永平说:“命苦了,就要哭,一哭就把一肚子苦水哭出来了。把一肚子的苦压在心口窝里,难受啊。”
后来别廷芳不止一次看《陈三两爬堂》,知道了剧情,才知道陈三两为啥哭,才知道河南曲剧那些调门里,有个哭洋调,就是为了哭而产生的。一个女人在台上哭,很多人在台下面跟着哭,就是河南曲剧的最震撼人心的地方。一个戏演完了,台上的女人哭的一塌糊涂,而台下看戏的没有哭,这个戏就没有演好。而那些让戏台子下边的人哭的泪流满面的戏子,也就是最好的戏子。几十年过去,还有人记着唱戏人的名字。
别廷芳看的第二个戏是《秦香莲》,也是一个哭戏,是河南西部曲剧头牌大哭戏。同样是大幕拉开一会儿,一个女的就在戏楼上哭,一直哭到把一个男的铡了,女的才不哭。大幕拉住了,《秦香莲》就演完了。 《秦香莲》是在夜里演的,铩戏的时候,月亮挂在头顶上。别永平一边走一边哼着戏里的某个唱段,虽然嗓子粗哑,也还能听出原有的戏味。别廷芳说:“戏台上的秦香莲是女的,你唱女的,不像。”
别永平说:“娃子,戏台上唱秦香莲的,是个男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男的咋能是女人腔,哭的跟女人一模一样?”
别永平说:“声音跟女人差不多,走路的样子跟女人差不多,这样的男人叫二尾子。在戏里演女的,就跟女的一模一样。”

王俊义,男,河南省西峡县人,生于1955年9月19日,1980年参加工作,在西峡县文联工作至今。自1979年起,先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中篇小说8部,短篇小说70多篇,散文200多篇,散文诗200余章,文艺评论及随笔30多篇。出版有短篇小说集《蓝淇河,淇河蓝》,散文集《抚摸汉朝》,其中9篇作品被作家出版社、上海教育出版社、江苏人民出版社、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、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、中国青年出版社、海燕出版社选入8个作品集。有8篇散文被《散文选刊》选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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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xiazx2018-05-25

在清末,戏班里是没有女人的。演《陈三两爬堂》,男的扮演陈三两。演《秦香莲》,男的扮演秦香莲。马山口和以恒商号的戏班里,女扮男装最出名的就是麻子娃,他死了几十年之后,河南西部很多戏迷,都还能记住麻子娃演的陈三两和秦香莲。 别廷芳说:“在台上哭一天又一天,不把嗓子哭破了?”

别永平说:“哭惯了,嗓子就不会破。台子上的麻子娃,你不让他哭让他笑着唱,嗓子才会破呢。还有戏楼上那个大弦,就是拉哭戏的乐器,在需要哭的时候,大弦能拉出比演员还会哭的声音。”

别廷芳很不理解,一出戏就是为了哭,唱戏的哭,看戏的哭,不哭人人都不高兴。

到了少年时代,别廷芳就一个人去看戏了。15岁的时候,别廷芳还一个人跑到内乡看《王宝钏住寒窑》。戏里的王宝钏,是唐懿宗时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儿。不顾父母之言,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。被父母赶出家门,薛平贵入伍后,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。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***,将王宝钏接入府中,夫妻团聚。然而仅享了18天的荣华富贵生活就死去了。

这个戏班子是开封的,唱的比马山的戏班子好。马山戏班子女的都是男的扮演的,而开封的戏班子,女的就演女的,比男扮女装要动人多了。别廷芳站在台下,看到内乡知县也在看戏。坐在的乌黑的太师椅上,前边还摆了一个茶几,放着一个青花瓷茶杯。茶杯旁边有一个大盘子,里边还放了瓜子和花生。王宝钏在台上哭的时候,知县竟然也跟着哭。《王宝钏住寒窑》在西峡口和阳城杜家戏楼上演出的时候,叫《王三姐住寒窑》。因此西峡口的人们都说王三姐命苦,从而延伸为三姐的命都很苦。张三姐命也苦,李三姐命也苦,赵三姐命也苦,粘住了三姐,似乎都是苦命一个。

回到家里,别廷芳对父亲别永平说:“当个知县真美气。”

别永平说:“不也是白天三顿饭,黑了搂着老婆睡。”

别廷芳说:“看戏戴个乌纱帽,帽翅一闪一闪。前边摆着花生和瓜子,还有一杯茶。想喝茶就喝茶,想嗑瓜子就嗑瓜子。戏楼上唱戏的女戏子,正在哭呢,看见知县就笑了。” 别永平说:“知县都是中举的人,你中不了举人,不是干眼气。西峡口巡检司一大块地盘,从古至今就出了两个举人,他们当知县还要到广东。就像是内乡的知县,都是江南来的。”

别廷芳说:“其实知县也是个人,戏楼上戏子哭的时候,知县也跟着哭。”

别永平说:“不光是知县是个人,南阳的知府也是个人,河南的督军也是个人,宰相李鸿章也是个人,就是皇帝也是个人。他们看戏也会跟着女戏子哭,也会跟着男小丑笑。” 别廷芳说:“我还看见,女戏子跟着知县进了内乡县衙。”

别永平说:“娃子,那有啥稀罕,女戏子进了县衙,那是知县没哭够,要让女戏子再唱一段王宝钏住寒窑一十八年,好好哭一场呢。”

别廷芳说:“爹,你彪我干啥?女戏子进内乡县衙弄啥,你能不知道?”

别永平说:“做精了,做精了,你们这辈子的娃子们做精了,十几岁就知道这些龌龌龊龊的事。”

别廷芳还到丹水看过哭戏《窦娥冤》,戏楼上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女人,一直哭到底,把老天爷哭的六月间下雪了。别廷芳对他父亲说:“那该是多大的冤屈啊,六月大热天都下雪了。我日他妈,人命苦了要大哭,人受了不尽的冤屈,也要大哭啊。满天下咋恁多命苦的人,咋恁多受了冤屈的人啊?”

别永平说:“人来到世上,大部分都是苦命人,都是要哭着过的。所以,戏楼上女戏子一哭,看戏的都哭了。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,看到了自己也有命苦的时候。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,看到自己也有受到冤屈的时候。人们说戏如人命,人命如戏,就是如此啊。你看阳城杜家戏楼上。那幅对联写的是:天南地北是戏都带三分假,汉刘唐李大剧还有五成真。那些苦命人对天大哭,那些冤屈的人抱头大哭,都有五分真啊。”

别廷芳说:“哭哭命就不苦了?不还是一样苦。还不如不哭,拿把刀把那些让自己命苦的人剟了去个鸡巴毛。”

别永平说:“谁能让你命苦,谁都能把你攥在手心里,想捏死你都是现成的。还没等你拿把刀呢,就把你捏死几回了。”

别廷芳说:“爹,按你说的,一切都去球了。命苦的祖祖辈辈命苦,冤枉的祖祖辈辈被冤枉,活了几辈子,啥都没有,就剩下个哭,还不如大树上绑根绳吊死,一头扎进水井里淹死。”

别永平说:“娃子,人就是哭着过一辈子,也不想死啊。所以,看一场哭戏,就是让看戏的知道,天下比自己命苦的人有的是,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也比哭着过一辈子强。谁没有被冤枉过,但是戏里的人受到的冤枉,比看戏的人受到的冤枉大多了,所以看戏的人都认为自己受的那点冤枉和戏里比起来,简直就不算冤枉。憋憋屈屈过一辈子,也比戏里的窦娥好多了。娃子,唱哭戏,就像是村里经常来个乞丐,全村人都给他盛一碗稀饭,都说几句宽心话。其实那些宽心话,都是说给自己听的。在给乞丐说宽心话的时候,村里的人都想到,我日他娘,我这一辈子过的比乞丐好多了。”

别廷芳说:“我要是哪一天能当个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,西峡口巡检司的地盘上,一个哭戏都不准唱。我要是能当个内乡知县,内乡县地盘上一个哭戏都不准唱。”

别永平说:“管天管地,知县咋能管戏班唱戏?麻子娃才十几岁,就会唱哭戏,你当知县了不让唱哭戏,麻子娃干啥?我们想跟着麻子娃哭,咋整?”

别廷芳说:“笑,让麻子娃笑,让看戏的也跟着麻子娃笑。”

别永平说:“娃子,让笑变成哭容易,让哭变成笑难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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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xiazx2018-05-25

穆疙瘩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系好的钢珠,拴在鞭子头上。朝院墙上的铁牌子一甩,啪嚓一声带着钢腔。鞭稍上的钢珠恰好落在铁牌子中间,打出一个明闪闪的点子。 别廷芳说:“这钢珠子打马,不把马打死了。”

穆疙瘩说:“我咋舍得把马打死?我赶马车我才有饭吃,把马打死不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。西峡口一路两旁都是老山林,走夜路金钱豹跟着马车跑,我这一鞭子朝后一甩,金钱豹脑门子就开出一道沟,它就再也不敢追赶我的马车,打我这三匹马的注意了。没有鞭子头的钢珠,金钱豹咋害怕我这三鞭子。”

别廷芳把穆疙瘩的鞭子拿过来瞅了一眼问:“马司令,你赶了几年马车了?”

穆疙瘩迟疑了一下,才知道别廷芳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马司令。他说:“别司令,你当司令那年,我就赶马车了。”

别廷芳说:“咱们都是司令,我当几年你也当了几年。”

回到司令部,别廷芳对军需说:“给马司令送三十块银元。”

军需问:“谁是马司令?”

别廷芳说:“马车队的穆疙瘩。“

军需说:“给他送银元弄啥?”

别廷芳说:“他赶了十年马车,给马加了十年豌豆。一年给他三块银元,十年就是三十块。我别廷芳不会叫老实人吃一个银元的亏。”

军需把银元送到漆宝庙,递给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说,不会叫你吃一个银元的亏。”

穆疙瘩说:"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元。我不敢要。“

军需说:”二球啥哩,别司令给的,一定得要。你不要,说不定别司令还收拾你哩。你想想,你不要别司令的恩惠,不也是瞧不起别司令。就像前清的皇上赏给你一个黄马褂,你硬是不要不等于是抗拒皇恩浩荡。“

穆疙瘩接过三十块银元,对军需说:“我算是明白了,别司令一枪打死我,是皇恩浩荡;给我三十块银元,也是皇恩浩荡,对吧?”

军需说:“穆疙瘩,算你娃子聪明。你一个车夫,就是听话,在你们马车大队听队长的,在西峡口司令部听别司令的。别司令给你的好处害处都要张开怀接住,知道不?”

穆疙瘩说:“知道,知道,知道。”

马车大队对几十个车夫,管理的很是严格。不是给司令部干活,马车夫是不准把马车赶出漆宝庙这个大院子的。马车夫家里有事,自己的马是要托付给另一个马车夫来喂的,只要是看到谁的马半天还没有人喂,车夫是要挨三鞭子的。穆疙瘩家在西峡口陈阳穆家沟,舅家老表结婚头一天,他把自己的三匹马托付给相处最好的一个马车夫,背着军需送来的三十块银元和自己从不离身的马鞭子,回老家去了。 把三十块银元交给父亲,父亲说:“我的疙瘩啊,你上哪儿弄真些银元?能买二亩薄地哩。”
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给的。”

穆疙瘩父亲说:“老鳖先的银元你也敢要?他那天后悔了,不把你拉倒西河汃敲了。”

穆疙瘩说:“爹,别司令给的银元,我要是不要,别司令恼了,不也会把我拉倒西河汃敲了。”

穆疙瘩父亲想想,也是这个道理。老鳖先给你的,你还敢不要?西峡口这样的人,还没有生出来呢。穆疙瘩父亲说:“三十块银元,我啥也不弄,就把我看中的三棵楸树买回来,给你妈做个棺材,给我自己做个棺材。再买几斤土漆,把棺材里外漆漆。你娃子一辈子就不操心你妈我俩的棺材了,也等于是老鳖先孝顺我俩了。”

穆疙瘩说:“你咋敢把别司令当儿子。人家只能孝顺自己的父母,咋能孝敬你们俩?”

舅家老表结婚,喝的是穆家沟口老穆家烧的玉米酒。酒倒进碗里,火镰对着碗口一撇,就能把酒碗点着。穆疙瘩酒量大,黑瓦碗一碗三两,他喝了满满十一瓦碗。肚子里也就装进了三十三两玉米酒,折合二斤还多一两。半下午,他晃荡着身子,背着马鞭子走了。父亲说:“你喝一肚子火苗,能走到西峡口?”

穆疙瘩说:“喝醉了,哪块地不是房子,哪块天不是被子,哪块石板不是床?”

穆疙瘩晃荡了几步,觉得头晕。拿起马鞭子,冲着一棵橡树啪嚓一鞭子,就把一块树皮揭掉了。 走到丁河与重阳河交汇的地方,天已经黑了,穆疙瘩醉意也随着天黑上来了。穆疙瘩醉了之后,就想睡一觉。他从小到丁河赶会,就知道两河交汇处,有一块三间房子大的石头,孤零零立在河流中间。石头最上头是一个平台子,有半间房子那样宽大,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。穆疙瘩脱掉鞋子拎在手里,淌过河水,爬到了大石头上。他躺下来,把上衣脱了当枕头。天空四合,星星闪烁,凉风阵阵,正好睡觉。 穆疙瘩把马鞭子放到正手这边,摸摸钢珠子,倒头就睡,连说半句话的功夫都没有,就黑联都噜的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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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xiazx2018-05-25

大半夜一泡尿把他憋醒了,他站到石头上对着河流交汇的地方撒了一泡尿,浓烈的玉米酒味熏的穆疙瘩打了一个噎食嗝。穆疙瘩坐下来,听到了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,从大石头下边的河流里飘到大石头上边。 顺着声音看去,有两个鸡蛋那样大的亮点在摇晃。穆疙瘩说:“我日他妈,我遇到金钱豹了。”

金钱豹围着大石头转,寻找爬上大石头的路。金钱豹会上树,但是金钱豹两个蹄子坚硬,爬石头有些困难。它爬了几步远,蹄子对石头硬碰硬,就出溜下去了。掉进水里的时候,溅起了水花,把石头打湿了。金钱豹找到了一个平台,从远处飞跑过来,身体腾空而起,落到大石头的第一个平台上。低下头,继续寻找飞跃到穆疙瘩身旁的最佳途径。 穆疙瘩吓出了一身冷汗。他掂起鞭子,双眼注视着金钱豹一只眼睛。啪嚓一声,钢珠子落在金钱豹一只眼睛上,噗嗤一声,金钱豹的眼睛空了。刚才还是两个鸡蛋一样大的亮点,一瞬间剩下了一个。金钱豹后腿站立起来,刷拉一声飞腾起来。但是由于剩下了一只眼睛,金钱豹飞腾之后身体歪了一下,又回到了第一个平台上。它瞪着残存的一只眼睛,大声嚎叫起来。

金钱豹和穆疙瘩对峙了一会儿,又要飞腾起来的一瞬间,穆疙瘩举起鞭子。啪嚓一声,钢珠子落入金钱豹的眼窝里。一会儿,那个鸡蛋大的光亮慢慢的变小了,消失了。所有野兽都是一样的,到了自己不能战胜对方的时候,就会豁出来跟对方决一雌雄。 金钱豹飞腾起来,朝穆疙瘩飞过去。穆疙瘩举起鞭子,啪嚓一声,打在金钱豹头上。金钱豹嚎叫一声,掉下去了。金钱豹飞起来几十个来回,都被穆疙瘩的钢珠鞭子打落回去。在它没有力气的时候,噗通一声,坐到了第一平台上。嚎叫之后声音逐渐变小了,穆疙瘩听到的是金钱豹胸膛里发出的骷嗵骷嗵的声音,像是乡村老铁匠在有气无力的拉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风箱。

随着酒力的消退,穆疙瘩也瘫化了,手脖子也发软了。他坐在大石头上面,注视着坐在大石头第一平台上的金钱豹。穆疙瘩祖父曾对他说过,老虎和豹子都是不服输的,就是到死了的时候,也要坐着,面对自己领土一样的几座山峰。除非你去推到它,金钱豹是不会自己倒掉的。 穆疙瘩把鞭子掂起来,一只手摸摸那个钢珠,上面沾满了金钱豹的血液和皮毛。他抠掉这些东西,让钢珠成为一个在夜色里星光下亮闪闪的钢珠。在他对面的金钱豹,胸膛里的声音也在缓慢的恢复正常,然后通过喉咙吐出来,发出一个野兽最后很强大的声响。 金钱豹把坐着时拳起来的两只前腿,放在石头上。两只后腿也缓慢的站立起来,甚至还朝后边弹了弹,试试自己是否还又最后一点力量。

野兽的体力恢复比人要快,金钱豹除了两只眼睛看不见,在一阵夜风吹过之后,它又飞腾起来。撕裂了嗓子,高叫一声,飞向穆疙瘩。 穆疙瘩举起鞭子,稳稳打在金钱豹脑袋中间。钢珠撕裂一块皮肤的同时,金钱豹又回到了飞腾之前的地方。这个时候,不论是金钱豹还是穆疙瘩都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相持期,谁熬过这个时期,谁就会把对方撕裂。大概在一个时辰里,金钱豹飞腾起来一百多次,都被穆疙瘩的钢珠鞭子打回到老地方。 最后,金钱豹用完最后一次残存在皮肤下的力量,飞腾起来,却没有飞腾到一定的高度,沉重的疲惫的艰难的落下来。虽然它依然保持了一个坐着的姿势,但是胸腔里是没有一点声音了。

穆疙瘩知道,金钱豹死了,而自己,也没有一点力气了,不论哪只手,都没有拿起鞭子的能力了。穆疙瘩坐着,只需要一只兔子的力量,就会把它撞击到石头下边,让河水冲走。 最后,天快亮的时候,穆疙瘩屁股超前挪了挪,费劲最后一点力气,伸出马鞭,戳在金钱豹的身上。骷嗵一声,金钱豹倒了。随着金钱豹倒地下,穆疙瘩也倒下了。他睁着双眼,注视着天空里几颗星星,甚至连合上眼睛的力气也没有。 天亮了,穆疙瘩听见有人说:“我的老天爷啊,夜黑里有个人把金钱豹打死了。”

还有人说:“金钱豹身上几百个窟眼,血都流干了。”

有人爬上了大石头,看见了穆疙瘩死沉沉的睡着了。身旁放着一根鞭子,一颗钢珠子在阳光下闪亮。“真是比摸老天爷屁股沟子都厉害,拿根马鞭就把金钱豹打死了。”

几个过路人都上来了,一个在西峡口熬相公的人说:“这是司令部马车大队的人,穿的都是黑布衫黑裤子,脊梁上还印有一个马字。”

几个人把穆疙瘩牰起来,把穆疙瘩的上衣拍打整齐。穆疙瘩吐出了一口气,还带着浓烈的玉米酒味道。他揉揉眼睛,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说:“你们把金钱豹抬回去吃了,肚子里的豹子虫一根就值当一块袁大头呢。”

熬相公的那个男人说:“司令部贴出过告示,打死金钱豹的要犒劳,要奖励一箩头袁大头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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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xiazx2018-05-25

时间不长,穆疙瘩马鞭打死金钱豹,就传到了丁河区。丁河区长于炳若就给别廷芳司令部摇了一个电话,报告给别廷芳,马车大队的马车夫穆疙瘩靠一根马鞭打死了一个金钱豹。 别廷芳说:“于炳若,真的假的?一个金钱豹七八个人都舞扎不住,他穆疙瘩一个人能把金钱豹打死。于炳若,你不是吹牛逼吧。咱们西峡口有句话叫八百斤的牛一千斤的逼,都是让咱们老少爷们喝罢玉米酒几张嘴吹起来的。”

于炳若说:“我是你的区长,还敢对你别司令说瞎话,不怕你一个枪子从我后脑勺子进去,从前心顶门出来?对你说瞎话的区长,咱西峡口还没有真球胆大的人呢。”

别廷芳说:“你读过《水浒传》没有?”

于炳若说:“别司令,我开封上过高中呢,咋没有读过《水浒传》?”

别廷芳说:“绑个八抬大轿,把穆疙瘩抬到丁河区,后边四个人把金钱豹抬上,先在丁河街走一趟,让丁河街的人们呱唧呱唧。”

于炳若说:“这是武松的待遇。”

别廷芳说:“武松打虎,是在宋朝的景阳冈,穆疙瘩打死金钱豹,是在民国的丁河汃。不享受武松待遇,咱们还不如人家宋朝一个知县哩。”

八抬大轿来了,丁河区长于炳若把穆疙瘩请到大轿的太师椅子上。眼光从穆疙瘩的头顶一直扫视到脚后跟,又从脚后跟扫视到头顶。于炳若说:“咱们丁河区的人就是撂天地长胡子——-野毛,靠一根马鞭就把金钱豹打死了。”

穆疙瘩说:“于区长,我的马鞭上有机关。”

于区长问:“马鞭球大点的地方,还能有机关?”

穆疙瘩把马鞭递给于炳若说:“鞭稍上有个钢珠。”

于炳若说:“这是啥球机关?不就是一个钢珠子。不过你把金钱豹打死了,你娃子就是别司令眼里的武松。别司令啥都不喜欢,就喜欢男人生猛如虎,不要命不怕掉疙瘩。你穆疙瘩算是叫别司令对着了,他不把你呱唧的西峡口都知道,他就不是别廷芳。所以,只有别司令来了坐的太师椅,绑了一个八抬大轿,让你穆疙瘩坐上。”

二十七岁,就赶了十年的马车,见过的八抬大轿都是老财牛坐的,穆疙瘩连摸都没有摸过。穆疙瘩对于炳若说:“于区长,这八抬大轿还是你坐吧,我这屁股咋敢坐老财牛的八抬大轿?”

于炳若说:“你打死了金钱豹,在别司令眼里你就是老财牛。我于炳若就是个抬轿子的。”

八个男人抬起轿子就晃荡起来,抬着头杠的就是于炳若区长。丁河街三里长,青石板铺出来的街面,从北街延伸到南街。每年正月二十三丁河街玩高抬,三里长的街道上挤满了人。高抬出来的时候,人们都随着高抬从北街走到南街。 此时深秋,天高气爽,人们为了看看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,都挤到了丁河街上。八抬大轿所过之处,人们都要摸摸穆疙瘩坐的八抬大轿,摸摸后边四个人抬着的金钱豹布满窟窿的身体。满大街的人都说:“日奇古怪了,老鳖先一个马车夫就把金钱豹打死了,过路的大小司令们谁还敢惹老鳖先抱着汉阳造拉着野山炮的的民团?日奇古怪了,过去都是区长骑着大白马,跟着三两个马弁,到乡里到保里骚搭一圈,一球日个头就走了。今天区长成了个老鳖一,抬着八抬大轿,坐着的是一个马夫。这不是沟里石头滚上山了,平地小虫抓鹞子了,山里老鹰背豹子了,完全颠倒颠了。”

八抬大轿过了丁河下街,绕过一棵巨大的黑柳树,人就稀少了。区长于炳若额头上爬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子,顺着脸膛往下掉。坐在八抬大轿上的穆疙瘩说:“于区长,你坐上,我来抬。”

于炳若把汗珠子抹拉抹拉说:“穆疙瘩,今天就是拴住日头,我也不能坐轿,更不能叫你抬轿。”

忽然一辆汽车开到了八抬大轿跟前,车上坐的是别廷芳。他跳下奔驰踏板,跑到于炳若跟前说:“于炳若啊于炳若,都说你是个二球,是个憨巴,我看你于炳若在六个区长里,最不二球最不憨巴。区长抬着打豹子的马车夫从北街走到南街,这样的区长上哪里找。”

于炳若一行八人放下轿子,对别廷芳说:“别司令,我这一辈子给你抬八抬大轿的机会有的是,给我们西峡口的武松抬八抬大轿的机会,就这一次。”

别廷芳说:“于炳若,你是个大能人。”

奔驰锅驼机轿车,是敞篷轿车,跟跑车差不多。别廷芳坐奔驰,一般都坐在第二排司机后边的那个位置。别廷芳坐上去,对穆疙瘩说:“挨住我坐到中间。”
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,我还是跑吧。”

别廷芳说:“跑啥哩,跟我挨着坐小包车,你娃子还嫌丢人?”

穆疙瘩说:“我是个赶马车的,咋能坐别司令的汽车。”

别廷芳说:“穆疙瘩,你就是我们西峡口的武松,你不坐小包车,我别廷芳也就跟着你跑。说句老实话,我别廷芳的小包车让谁坐?几个副司令可以坐坐,天宁寺的老师可以坐坐,造枪造炮的工程师可以坐坐,当然,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,可以坐坐。”

穆疙瘩坐到别廷芳身旁,挨着穆疙瘩的是一个背着大枪的护兵。在和司机挨着的位置,放着被穆疙瘩打死的金钱豹。汽车过去老鹳河的木船,别廷芳说:“穆疙瘩啊,马司令啊,你把车后的红绸子披上吧。”

披着一身红绸子,胸前还有一朵洗脸盆那样大的一朵红花,把穆疙瘩照耀的光彩起来。别廷芳的汽车开到了南大街,司令部的几辆卡车就跟到了后边。每辆卡车上分别站着副司令刘顾三、杨捷三、薛钟村,在他们身后,站着两排背着马枪的出名的马枪连。 别廷芳的汽车在前边走,卡车跟在后边,沿着西峡口南大街缓慢地驶向北大街。各个商铺都在敲锣打鼓,别廷芳的汽车经过商铺的时候,锣鼓就敲击的更猛烈,声音也更加的喧闹。别廷芳抬着头看见满大街的人们,都像是在过一个比过年还大的节日。他们看着别廷芳笑,看着那个被打死的金钱豹笑,看着打金钱豹的穆疙瘩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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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ixiazx2018-05-25

经过万人坑的时候,很多人站在戏台子前边,咧着嘴大笑。别廷芳在内心里说:“西峡口人看哭戏,哭的跟泪人似的。西峡口人看打死豹子的活武松挂冠游街,不也是笑得大牙都露了出来。人就是块泥巴,你把他捏成啥样就是啥样,你让他大笑傻笑,他咋还能有意思哭的出来?”

最后,别廷芳的汽车到了漆宝庙。穆疙瘩跳了下来,别廷芳问:“马司令,这场面,排场吧?”
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,真排场。”

西峡口出了个马鞭子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,别廷芳对薛钟村说:“薛钟村,穆疙瘩打死金钱豹,等于是西峡口的武松打虎。”

薛钟村说:“是的。”

别廷芳说:“武松打死一头老虎,就上了《水浒传》,几百年了,人们还在念叨武松打虎。咱们西峡口出个穆疙瘩打死金钱豹,你薛钟村抻头组织举人啊秀才啊一个班子,把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编一个大戏。”

薛钟村说:“一个元朝出个关汉卿,也就是写了个《窦娥冤》,演出了几百年。咱们西峡口,尽出些二火山,不出关汉卿。”

别廷芳说:“不还有举人李鹏程,秀才张东壁。他们能考上秀才举人,连个打死金钱豹的戏都不会写,还要这些前清的举人们秀才们挠球哩。”

薛钟村说:“秀才们举人们都是读死书读出来的,日死逼日出来的。写戏是活书,他们不会吧。”

别廷芳说:“管他们会不会,先把他们捂乱起来,让他们写个毛坯再说。”

薛钟村把李鹏程和张东壁叫来,对他俩一说,没想到当过前清知县的举人李鹏程说:“别司令眼高心高,这打死金钱豹的人,就是活武松。把他编成戏,在西峡口演个几百遍,那才叫提振精神,震撼人心。”

张东壁说:“别司令可不是个小家子摆呆的人,人家这是大手笔,一整都不是河南曲剧的哭戏,而是阳刚之戏。薛司令,你想想,西峡口每年都唱些哭戏,不就把西峡口哭垮了,哭塌了。”

薛钟村以为举人和秀才说出了一堆写不成的困难,谁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。原来举人和秀才,都是世界上最会顺沟驰的人,都是世界上最会顺杆子爬的人,都是伸着舌头舔屁股沟子的人。薛钟村说:“咋能把西峡口哭垮哭塌?从有关汉卿的《窦娥冤》开始到现在,西峡口每年都有戏班在唱,西峡口不也没垮没塌。”

张东壁说:“还是薛副司令高见。”

薛钟村说:“这是另外的话题,现在就说你们举人秀才咋写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剧本问题。”

李鹏程说:“这事好整。西峡口北大街有个茶馆,南大街也有个茶馆。里边有好几个靠唱段子过生活的人,西峡口有了啥大事,他们都会编成大调曲子唱出来。让他们先把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编成大调曲子,然后改成戏不就好了。”

薛钟村说:"那就这样来吧。“

李鹏程说:”薛副司令,这需要一些银元。“

薛钟村说:”没有戏,咋有银元?就像没有货,谁会掏钱?“

李鹏程说:"薛副司令,这写戏跟卖货不一样,是需要付一点定钱的。”

薛钟村说:"我薛钟村在西峡口司令部啥都管,就是不管钱。大钱别司令管着,小钱王子久管着。你们写个戏,还要个啥球钱?人家穆疙瘩打死金钱豹,就没有说钱的事。“

李鹏程和张东壁只好吧嗒吧嗒嘴巴,把写戏的事接了下来。他们二人把几个能说会道的唱大调曲的人请到一起,说明了别廷芳的意思,也把不给一个银元的事说了说。李鹏程和张东壁没想到这些人都受宠若惊,没有一个人提到要钱的事。北大街茶馆老板侯导丁说:“编个戏还要个啥钱?我们茶馆唱的大调曲子,请别司令听听看看别司令还不会赏脸呢,这次我们写了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戏,别司令能看看听听,那是我们三生有幸,那是别司令给我们天大的面子,我们咋能给脸不要脸,还伸手要别司令几块银元呢?”

南大街茶馆的老板孙风行说:“是啊,西峡口人写西峡口的武松,是不能要钱的,那是我们份内的事。别司令让我们写,就是看起我们几个。穆疙瘩是我们西峡口的好汉,我们西峡口几个能提起笔的人把他编成戏,就是西峡口人唱西峡口,西峡口人写西峡口,这事多光彩啊,不是几个银元能买来的。”

二十多天之后,北大街茶馆的侯导丁拿出了一个剧本,南大街茶馆的孙风行也拿出了一个剧本。薛钟村让西峡口司令部的《民新周刊》印刷厂把两个剧本都印了十几本,给别廷芳和几个副司令两本,也给了李鹏程举人和张东壁秀才两本。别廷芳把两个剧本读完了对薛钟村说:“钟村啊,俩剧本我都看了,要说行,都行;要说不行,也都不行。”

薛钟村问:“咋不行?” 别廷芳说:“直巴片儿,不拐弯。戏都是要拐弯的,都是要发岔的。”

薛钟村说:“西峡口人也就是这点弯弯绕,叫他们写行,叫他们改不行。”

别廷芳说:“钟村啊,你算是说对了。我就没有打算让他们茶馆改,改来改去不也就是个西峡口茶馆的粗声糙口。咱们不是有个天宁寺师范,北京那个舒舍予还来给咱们讲过课,北京那个副刊大王孙伏园还在教书。舒舍予不给咱们改剧本,孙伏园总会给咱们改吧?再说人家孙伏园在北京都是很响亮的,人家改剧本是要给不少银元的。”

薛钟村说:“给多少?”

别廷芳说:“最少一千块袁大头,少了我别廷芳拿不出手,也看不起人家孙伏园。”

薛钟村说:“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,读过《晨报》副刊,孙伏园还当过主笔,写的文章段祺瑞曹锟读了有点惊叹。别司令,给孙伏园两千块吧,人家值当那么多。”

在天宁寺师范教学的孙伏园拿住西峡口南北茶馆的剧本看了一遍,对别廷芳说:“别司令,不是西峡口的剧本不好,很好,但是我要重写一遍。”

孙伏园也用二十天,写出了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剧本,名字叫《长鞭击豹》。别廷芳读了击掌惊奇:“咱们西峡口,咋就没有一个孙伏园?”

薛钟村说:“出个别司令,把武脉文脉都压住了。”

别廷芳说:“就你薛钟村,说个话日死蛤蟆弄死猴,难听八百年。”

《长鞭击豹》在西峡口万人坑戏台上演出,西峡口是万人空巷。一个大戏唱到底,没有哭一声,也没有叹一声。在内乡县戏楼连演三场,内乡县也是万人空巷。然后,《长鞭击豹》在西峡口周围六个区六十一个保轮流演出,也是空村空街。别廷芳对薛钟村说:“谁说不哭的戏没人看?《长鞭击豹》一声不哭,西峡口人看了没有?内乡县人看了没有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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